意识从黑暗中缓缓清醒——
洛凯睁开眼,四肢仍被巨大的电磁金属刺贯穿锁在一座垂直悬挂的冷金属平台上,呼吸间有微弱电流从锁链中抽搐传来。
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,只是用最微小的力气活动眼球,确认周围状况。
安静得吓人...
白色的光灯悬在他头顶,像是当初实验室那种不会熄灭的光,所有墙面皆为无缝铝合金覆盖,没有窗,没有通气孔。耳朵里连自己的心跳都清晰得仿佛在回音。
——芙璃在哪?
这是洛凯脑中唯一的念头,是他唯一在乎的事。
他知道自己现在只要动一下,那些插入骨骼的高能钛锁会立刻释放数十焦耳的神经束缚信号,让他瞬间陷入晕厥——这是一套专门用来控制“极度危险个体”的拘禁系统。
而他现在,就是他们眼中的怪物,忽然,前方的金属门发出“咔——”的一声低响。
一道薄雾从门缝处喷出,冷气扑面。随后,一道修长的身影稳步走入室内——虞曜。
他戴着一副浅色金属边眼镜,身上披着曜因机关特务部的制服,衣服干净得几乎没有一点褶皱,像是刚刚从会议室走来。
他手中没有任何文件,也没有带任何审讯道具,甚至连系统助手都未携带,只是一双眼睛直视洛凯,宛如在观测一个标本。
洛凯在他视线落到自己脸上的那一刻,嘴角立刻浮出一个嘲讽的笑“来看看你亲手抓到的‘怪物’成色够不够?”
虞曜没有回话。
他站定,抬眼注视着洛凯许久,仿佛要把他的每一个眼神、每一分瞳孔的闪烁都解析出来。
然后,他语气平静,像在问一个实验数据“第一个问题,谁在十二点五十分切断了曜因研究所的全天监控系统?是你吗,洛凯?”
白光下,空气像凝固了一般,洛凯的笑意消散。他盯着虞曜,没有立即回答,而是缓慢地说道“我知道你想听什么版本的答案,但我只能告诉你——不是我。”
虞曜没有任何表情变化,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“这段时间的监控切断长达五十分钟,连备用系统也同时遭干扰。你觉得这个操作,是你之外的谁有可能完成?”
洛凯眼神一沉,缓缓吐气,他知道那不是自己做的,那是——川奇。
那家伙出现的时间、消失的方式、所用的技术手段,根本不是洛凯能复制的层次。
可他不能说。因为“川奇”这个名字一旦说出口,不仅不会让自己脱罪,反而只会让曜因把注意力转向——芙璃。
他更怕的是——如果他们开始怀疑“那个人”真的存在,他们就一定会把芙璃连根拔起,投入更深的调查。
“我不懂技术。”洛凯低头,笑着补了一句,语气带着点懒散的荒唐“你们不是一直说我这种人只会暴力解决问题?那我哪来的能耐搞掉你们全曜因的加密网络?”
虞曜看着他,没说话,缓缓从怀中拿出一张透明薄片。
那是一段关键的监控停留图像帧——刚好就是13:02,李·玛瑟恩博士死亡前的最后一帧。
画面极其模糊,但可以隐约看见一个人影出现,轮廓是洛凯“可我们确实在断片恢复区找到这段影像,是你。”虞曜缓缓道。
洛凯眼神一紧。
他记得——那是李·玛瑟恩刚死去的位置,他笑了,缓缓摇头“所以我杀了人,还留下影像证据?你觉得像不像我会做的事?”
“你会。”虞曜语气冷淡“你在乎的只有芙璃,其他人都无所谓。”
洛凯眼神动了一下。
虞曜接着说“所以,我再问一次。监控是谁切断的?”
洛凯望向虞曜的眼神像冰冷的刀锋,沉声说“不是我。要查,就去查那个真正有能力同时切断你们主副系统的人。你以为你们曜因在这个城市是神?有些人你连‘影子’都还没碰到。”
虞曜没有反驳。他缓缓收起那张薄片,把手放进大衣口袋里,半晌才道“那你是说,这段影像是你在发现尸体后留下的?”
“你不是早就想这样定罪我?”洛凯嗤笑“干脆别问了,直接给我贴罪名算了。”
空气再次沉寂。
虞曜转过身冷冷道“不急。你还有两个问题要回答。第二个,会更难一点。”
洛凯缓缓闭上眼,身后伤口仍在渗血。
他的意识开始高速运转——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拿芙璃的性命和自己的清白互相交换。
他必须撑住,撑到自己弄清楚他们到底把芙璃带去哪了。
密闭空间内,白光依旧炽亮,足以照出洛凯四肢每一寸交接缝隙中血痕干涸后的焦黑斑迹。
他无法动弹,也无法思考太久——因为虞曜的第二个问题已如尖刀般割裂沉默“李·玛瑟恩博士,是不是你的赏金目标?”
虞曜的语气比上一个问题来得更锋利,甚至带着一种久藏于表面之下的暴力冲动,像是在逼一个人交出自己所有秘密的钥匙。
而洛凯没有立刻回应,他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气,再睁开时那双总带着不正经神色的眼睛却如剔骨刀锋“你这问题挺不专业的,‘是不是’,这种问题很难回答啊。”虞曜不发一语,盯着他,像一头随时准备撕裂人皮的猎犬。
洛凯知道这一题才是真正的杀招。
承认——就等同自曝“赏金猎人”身份,等同承认整个“地下猎杀系统”属实,并把许多旧案通通栽在他头上。
不承认——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因“其他目的”出现在案发现场,那他们自然会进一步追查“其他动机”——死后记忆提取技术,以及…芙璃。
这题没有对的答案。
可洛凯不能输。
不能连累芙璃。
他张嘴,吐出一句话“你知道,在我们这行,‘谁是目标’,其实从来不是重点。”
“哦?”虞曜眉眼微挑。
洛凯笑了笑,语气讥讽“有人出价,就有人干活。你问是不是我杀的,为什么不去问问是谁开的价?”
“所以,你承认你是赏金猎人。”虞曜眯起眼睛。
“我没说。”洛凯立刻反驳,“你说的。”
空气静止了几秒“那李·玛瑟恩是你的目标吗?”
虞曜再次紧逼,像一口钝锤直接砸在骨头上。
洛凯眼神却像划破密云的寒芒,反问“你不是早就调查过了吗?以你们曜因的技术,不该很早就知道我是不是动了他。”
“那你就告诉我。”虞曜缓缓逼近“他,是不是你负责清除的人?”
洛凯沉默了。
他微垂下眼帘,却不是在退缩,而是在回忆——在那片能量场的深处,李·玛瑟恩那副毫无挣扎地倒下的身影,还有——那道银白色身影,川奇。
他低语般道“如果他真是我猎杀的对象…你觉得我现在还会坐在这儿?”
虞曜皱眉,洛凯勾起嘴角,继续说道“你见过我动手的方式。不留尾巴,不留人命。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目标——你以为我会留那张监控画面作为最后的证据?”
这番话,说得模棱两可,却又滴水不漏,虞曜的眼神冷了下来。
他终于开口,语气带着深意“你很会说话,洛凯。但你有个致命弱点——你太在意她。”
洛凯瞳孔一缩,虞曜一字一顿,像是在喂一头野兽吞不下的钩子“我知道你想知道芙璃的情况。”
他转过身,背对洛凯,语气带着十足的控制感“很简单。你只要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...李·玛瑟恩博士,是不是你的赏金目标?只要你回答认真回答,我就立刻告诉你芙璃的下落,以及她——是不是还活着。”
这句话,就像是一颗被扔进燃烧残骸中的燃油弹,洛凯浑身颤了一下,嘴唇不自觉地紧闭。
他怕。
怕芙璃出事。怕她因为自己的沉默而遭殃。
但他也知道——如果他现在承认,虞曜不只会拿这个当证据,他还会拿这个证词继续延伸出去,把整个矛头指向芙璃,甚至连芙璃都不会知道,她是如何一步步被推入深渊的。
洛凯抬起头,眼神坚定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目标——因为我根本没来得及动手。那家伙已经倒下了。”
“所以你承认你在那里。”
“你不都已经掌握了我在那里?”
虞曜回头,嘴角勾起一个看似温和实则阴冷的笑“你很会打太极。”
他走近,贴近洛凯,几乎用耳语的声音说道“但你知道吗?你的眼睛在说谎的时候…会闪得像发条表针一样快。”洛凯没有回话,只是冷冷瞪着他。
虞曜站直身子,整理了下袖口,大步走向门口。
他停在门前,最后抛下了一句“既然你不肯说,那就让你亲眼看看芙璃能不能撑到你开口的那一天。”
“你敢动她…我就让你们所有人死得比我以前杀过的那些人都惨。”
“你就试看看?一只被困在冰板上的困兽...”虞曜缓缓转身,声音轻得像是调侃,却藏着一根逐渐逼近心脏的细针“对了,洛凯…你是真的,不死吗?”
洛凯抬起头,眼神依旧不屑。
只见虞曜一边说话,一边取出一份厚厚的档案——纸质的,像是某些不该被数字化的秘密。
他笑着将那些纸张一页页抛洒在地,散落在洛凯脚边,如同散碎的病历与罪状。“这里面,是关于一个实验体的档案拷贝。”虞曜的语调忽然慢了下来,捻起其中一页最上方赫然写着《洛凯:生物组织异常再生能力体临床监测报告》。
他掂起那一页纸,在手指间弹了弹,目光落在洛凯脸上“这上面的‘洛凯’,是你吗?”洛凯没有回应。
虞曜却突然露出一个像是得到验证的孩子般纯粹又阴冷的笑容,从袖中抽出一把银光闪烁的手术刀。
下一秒,他毫无征兆地走近,猛然朝洛凯的腹部狠狠扎了下去“噗嗤——!”锋刃破皮、割开肌肉,鲜血瞬间喷涌而出。
接着第二刀,第三刀,第四刀——虞曜精准而残忍地选择着痛神经最密集的区域,每一刀都像是在解剖体制内的“怪物”。
洛凯咬紧牙关,脸色苍白,身体因强烈的神经刺激轻微抽搐,但他没有发出一丝哀号。
而更令人惊悚的是,那些伤口在十几秒内便开始缓缓愈合,血肉像回忆般在时间倒带,组织复位、伤痕淡化,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虞曜低头看着这一切,神情中闪过一抹真正的惊异,然后却缓缓恢复冷漠“原来…是真的啊。”
他后退半步,收起手术刀,冷笑一声“那么看来,用任何暴力手段来‘审问’你——确实行得通嘛。反正你不会死,就像个彻头彻尾的怪物。不过我想你早就习惯了这些痛嘛...这样的审问方式想想也不是什么有效率的方法。”
他走向一侧的墙面,按下一个指令界面,片刻后白墙裂开,一道巨大的光幕浮现,播放出。
芙璃。
她坐在一个洁白无比的审问室里,身上没有一丝伤痕,没有任何捆绑,但她的神情却是无法掩饰的惊慌与无助。
双手紧握,坐姿拘谨,眉宇写满未知与惶恐,那一瞬,洛凯的眼神再也无法冷漠。
他猛地挣动了一下铁钉,可那根封锁着神经的锁钉却钉入得极深,让他无法动弹分毫,血液随之一滴一滴落下。
虞曜笑了。
那是一种彻底掌握主动权的人所特有的笑“你在怕什么?怕她受伤?”
他缓缓靠近洛凯,语气低沉,像撒旦念出的甜言蜜语“那么我来让你想象一下吧。如果我告诉她——你,不但不承认自己是赏金猎人,反而把责任全部推在她头上。说她是想要毁掉研究残存电信号技术的合作者,甚至主谋之一。你说她会怎么看你?”
洛凯闭了闭眼,血管鼓起。虞曜接着道“还是…我用对你一样的手段,好好‘问一问’她。像你这样的人…不怕死,也不怕痛。可她呢?”
虞曜顿了顿,笑容逐渐带上一种让人作呕的意淫式的胜利者姿态“或者我告诉她…你早就放弃了她,把她推入深渊,让她替你背锅,只为了保全你自己。等她彻底绝望的时候,刚好我出手帮她脱罪,她会不会感动得哭出来,甚至…”
他故意俯下身,在洛凯耳边低声呢喃“她会不会,哭着,跪下来谢我?甚至舔我一口,说不定都愿意。”
“砰!!!”
洛凯猛地爆发出一声撕裂般的怒吼,他的血管全身泛青,牙齿死咬着唇几乎咬出血来,双目如兽,怒焰灼烧“你敢碰她…我就让你——连骨头都找不回来。”
虞曜却丝毫不惧,仿佛早已习惯这种来自“怪物”的恐吓。
他优雅地收起投影,拍了拍手,最后笑着“真有意思。一个怪物,居然会在意一个普通人。但没关系,等你愿意回答问题,我们再聊聊‘爱的意义’吧。”
他转身,留下一句“也许,她跪下来舔我的那天,你还能亲眼看到呢,怪物先生。”
“砰!”门关闭,审讯室再度归于寂静。
洛凯被钉在墙上,胸口起伏剧烈,眼角泛红却无法落泪。
因为他的眼泪早在爪挪死神镰诞生那天就已干枯。
现在的他,唯一剩下的只是…怒火。
一种,能够将整个曜因研究所撕裂的怒火。
......
审讯室恢复了死寂,只有洛凯被铁钉钉住的四肢在微微颤抖,额上的汗一滴一滴滴落。他的胸膛因怒火起伏剧烈,眼眸仍残留着刚才被虞曜那番侮辱芙璃话语激起的滔天怒意。
然而,就在虞曜离开仅仅数十秒后,空气突然变了。
冷,冰冷、寂静,像一口早已封死的棺。
洛凯忽然察觉到,在整个审讯室的最角落,有一道身影静静地站着。
他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,他几乎可以发誓,在刚才与虞曜交谈、怒吼、流血的整个过程里,那道身影根本不在那里。
可现在他却像自始至终便存在于此般地站着。
黑白相间的大衣披散至脚踝,银白色的长发如金属丝般在光下闪动,神情漠然,眼眸深不见底——川奇。
川奇缓缓走出阴影,低头打量着被锁在钉板上的洛凯,语气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“…为什么不承认呢?承认人是你杀的,承认你是那个赏金猎人…这样,那女孩不就没事了吗?”
洛凯一怔,随后怒火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“你他妈的——你为什么会在这儿?!人是你杀的!李·玛瑟恩是你杀的!!”
他怒吼得几乎咬破喉咙,浑身肌肉在锁钉间崩紧,可川奇只是静静看着他,一如看着风中猎物怒吼的猛兽,毫无波澜。
川奇缓缓靠近,一边轻声道“就算不是我杀的,你的悬赏目标——李·玛瑟恩,也确确实实,是你的人物清单之一。你执行不执行,结果——终究一样,不是吗?”洛凯一时语塞。
确实…就算玛瑟恩不是川奇所杀,也是被自己雇主悬赏的目标,即便他并未采取行动,他一样是死。
川奇只是提前一步做了,还毫无痕迹地干净利落、精准地让所有监控系统同时失效五十分钟,“刚好”有那么一帧记录到了洛凯而已...
洛凯怒瞪着他“你到底为什么杀他…你、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
川奇站定于他面前,终于,抬起了头。
他的眼中,是一种洛凯从未在任何人类身上看过的存在感——遥远、寂寥、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。
他说“我杀了他,是因为他…正在朝一个不该触碰的方向前进。”他的声音低哑而古老,像跨越了无数纪元与星海的回响。
“你知道什么是‘死后记忆残存电信号提取’吗?那项技术一旦完成,便意味着‘意识’将彻底被物化、被控制。每个人的灵魂、思想、自由意志、名字,将成为上层想读取就读取、想重写就重写、想删除就删除、想控制就控制的“存在”。”
洛凯脸色渐变。
川奇继续“而我——正是从一个这样的未来来的。”
他缓缓张开手,银发随之飘扬“一个名为‘本.大世界’自以为是的意识网络——一个由所有已知宇宙意识汇聚、管理、筛选的系统。你所谓的自由,不过是系统内的一个变量,一种分支算法。当初的我之是它储存意识中的一员,AKX-22432045200324——曾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类,名为刚岛·川奇。”
洛凯瞪大了眼,那串长编号…他无法想象就宛如名字一样那么自然的存在在未来被使用着。
川奇低头看向他“我脱离了‘本.大世界’的意识网络,带着自我意识逃离出来…并且,启动了对抗计划。我称它为——伊莎娜计划。”
这一刻,室内所有光仿佛都被那五个字吸了进去,洛凯的心跳沉了一拍“‘本.大世界’在人类不同时间点安插的十六位界卫体——也就是所谓的‘妖鬼剑使’。”
川奇一字一顿“而你——洛凯,编号AKX-042。你也是其中一员。”
洛凯怔住,眉头剧烈抽动。
他忽然想起那些不死时刻的回响,那些沉入意识深处时曾无数次听到过的低语…原来,那些不是幻觉,不是药物残留……是某种力量和使命,在呼唤他。
川奇抬起头,走近一步“我需要你,洛凯。帮助我,完成伊莎娜计划。我可以帮你逃出这里。我知道你身上藏着的力量,远比你自己想象的更强。”
他顿了顿,忽然意味深长地问“你都已经‘不死’了…为什么,还要害怕?为什么不敢反抗?”
洛凯低下头,苦笑一声,低语道“我从来不怕死…只是怕她会...”
川奇“她?”
洛凯抬起头,眼神中竟满是倔强的温柔“我怕芙璃会受伤…她才是我最在乎的。不是我不反抗,是我不能让她承担任何代价。”
川奇沉默了一会儿,眼神复杂地望着洛凯,他缓缓开口“那你要做个选择。加入我,成为方舟的一员——我会帮助你救她。”
洛凯眼神死盯着他,沉默良久,然后缓缓吐出一句话“你要我在她面前杀人?不可能...”
川奇淡然一笑“不,你只要做你该做的那一部分,其他的,我来。”空气凝固了足有十秒。
然后,洛凯缓缓点头“…好。”
......
白色的房间没有任何窗户,天花板只有一排如审讯室般的冷白灯。
这个空间被称作“倒影之室”,在总部是为了安置“嫌疑人周边的重要关系人”的静默观察房。
玻璃单向镜面的另一侧,有一排光脑终端正持续扫描芙璃的表情、体温、情绪波动,用以判断是否有撒谎、潜在共犯倾向。
——但此刻,那些仪器全都读出同样的数据:极度沉默、心跳偏快、眼神空洞,像一块玻璃。
虞曜提着托盘走进来,步履缓慢。
他身上的制服已换下,穿着一身干净的衬衫和深色外套,像极了某个贴心的大学前辈。他故意把语气放得轻柔无害,仿佛要挽回过去那些“陪她聊夜空、替她准备课业”的旧日形象“…很抱歉,芙璃。我想妳…可能还需要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。”
他将一盒加热过的营养饭和一些药剂摆在她面前,又顺手递来一条小毛毯,但芙璃只是坐着,一动不动。
她的眼中没光,像一片无风的湖泊。良久,她终于动了,不是接过食物,而是抬手。啪——!
她猛然将整盘饭和药品扫落在地上,白色盒盖翻滚,勺子摔成两截,液体药剂在地上化出冷冰的痕迹“别再假惺惺了。”芙璃冷冷地说,她的声音不像愤怒,更像一种冰封过后的疲惫。
虞曜脸上的笑意一瞬间僵住,但又迅速换上那种“理解你”的柔和表情。他蹲下去拾起药品、托盘,轻声说“我只是…不希望妳太饿了,或是…肚子不舒服。”
芙璃却冷笑一声,看着他拾着药品的动作,眼神像在看一具掩盖着善意假面的人皮傀儡“你接近我,是为了拿到我身边的线索。你对我好,是为了让我把信任递上去,好让你方便捏碎。…你在巷子里,用刀割我的脖子时…有没有一刻觉得我不是个‘人’,而是你的工具?”虞曜顿住。
芙璃这才缓缓低头,语气淡漠“…你现在带来的每一口饭、每一粒药……都是为了让我‘愿意开口’,不是吗?”空气一瞬冻结。
虞曜沉默,站起身,眼中掠过一丝复杂,像是被戳破内心,却也不否认。
他缓缓在芙璃对面的椅子坐下,语气放得更加柔和“芙璃,我并不想伤害妳。那天在巷子…那是形势所迫。妳知道我不会真的伤害妳的,我只是要洛凯老实一点而已....”
芙璃闭着眼不说话。
虞曜低声道“我不明白,妳到底为什么要帮他掩盖这些?妳知道吗,他并不是正常的人类,他——”他说着,手中取出一份投影资料,光屏在两人中间打开。
上面是一份200页未公开的实验报告,标注着“生物再生体特征”、“不死组织实验体”、“阶段十三·器官再生反应图”。
“…这就是洛凯。”虞曜盯着她的脸,想寻找那一点震惊或不安。
但芙璃抬起头,看着那些令人作呕的组织影像,嘴角居然勾起一丝冷静的弧度“我知道。”她说。
虞曜一怔“你…你知道?”
“我知道他不是正常人类。我知道他的身体能从碎骨、断肢、枪击、烧灼中恢复。我甚至亲口听他说过他的过去…在那座‘实验所’里,都经历了什么。”
她缓缓抬起头,眼中像是闪烁着疯狂的坚定“但他是洛凯。我爱的是他,而不是他的血、他的肉、他会不会死。他爱我的方式,和所有人都不一样。你们那种设计、控制、分寸得当的绅士举动;根本不如他那跌跌撞撞、带血带火、会说错话却会紧紧抱住我不放...的一切付出...”
虞曜怔怔地望着她,他的眼神终于第一次出现裂痕,他试图用更加冷静的方式挽回这个局面“妳…妳是被他洗脑了。妳知道吗?和这种人接触是很危险的。他会把妳拖入深渊,他会让妳...”
“危险的是你们吧?”芙璃忽然打断他,她闭上眼,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语气极轻“首先你误会了,我不是被他洗脑。我只是…早已决定了,我会一直爱他,仅此而已。”
就在虞曜最后一次试图唤回芙璃心中的信任,却彻底失败的瞬间——警报响起。
轰——!
整个白色空间骤然被刺眼的红色警报光点燃,警鸣声如恶鬼哭嚎般响彻整个复合体地底。
“警告,编号AKX-042对象已失控——”
“所有单位立即封锁重审区——”
“——重复,警告…警告…”
芙璃却未动分毫,她只是静静地坐着。她低垂着头,长发半遮着脸,没有惊慌,没有挣扎,只是微微颤着双肩,像是某种压抑到极致的哭,或笑。
她在等。
等的那个人,不是带食物的男人,不是柔声安慰她的人,更不是那个用刀割她脖子的人,她在等,那个为了她而成为怪物的男人。
虞曜脸色骤变,连忙冲出房间,一路穿越走廊,周围人群惊慌失措、蜂拥逃窜,所有人都在避开同一个方向——洛凯的审讯室。
虞曜瞳孔猛缩,他几乎不敢相信,他立即回头想带芙璃逃离,却发现她依旧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,宛如山岩“走啊!”虞曜怒喊。
芙璃没有回应,那一刻虞曜彻底明白了,他咬牙,转身奔向武装室“如果妳不怕怪物,我就亲手送他下地狱。”
走廊变成了地狱。
红光像是被地狱之火吞没,整个空间回荡着警报、金属碎裂、惨叫声和血液顺墙流下的细微声响。
虞曜全副武装,手持脉冲步枪、爆裂光刃、穿甲装弹,一步一步逼近目标方向。
没有人回应无线电。
没有人传来支援指令。
只有安静——死一样的安静。
他拐过第一个转角,第一具尸体倒在地上,面容扭曲,整个躯干从肩膀被斜斜撕成两段。接着第二具、第三具、第四具——
整条通道上横陈着被整齐斩裂成两半的审讯员与防卫者,器官暴露、残肢翻滚,像是被地狱审判过的舞台。
墙壁上全是烧灼后的残渍、血液喷涌后的放射状印痕,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血肉焦化的恶臭。
呼……哈……呼……虞曜屏住呼吸,他听见一个厚重而沉缓的呼吸声,像是怪物从地狱中缓缓抬头。
十字通道前,他谨慎探左,探右,皆无异状。
然后,他转身准备前进——砰!!
一股巨力从后腰贯入,像是死神钩爪。
咔擦!
虞曜的脊髓神经被瞬间斩断,整个人跪倒在地,双腿彻底失去知觉,他哆嗦着回头。
只见那东西——那个“洛凯”,已经不是人了。
他像一团由血肉、黑铁与意识裂隙缝合而成的死神,额上哮魂冠冕裂出无数扭动的尖刺与神经鞭条,整个身体呈现不规则组织蠕动,像无数生命在皮肤之下挣扎、跳动。
而他手中握着的,正是那把被称为“爪挪死神镰”的存在,镰刀本身在蠕动,仿佛在吞噬空气中残存的哀鸣、记忆与灵魂。
洛凯,朝他,一步一步走来。啪——啪——啪——
每踩一步,都踏碎一段血泊中的白骨,虞曜拼命举枪,嘣!嘣!嘣——!!
子弹连发,全数被洛凯以肉身、鳞状甲与瞬间再生抗下。
没有退步,没有声响,没有一丝疼痛表情。
洛凯走到他面前,将虞曜整个人从地上提起。
啪!!!然后重重摔地。
虞曜头磕在血水中,脸贴在自己部下的内脏碎片里。他终于尝到了当时让洛凯受尽羞辱的那种被迫“低头”、“匍匐”、“跪地”的屈辱。
“你不是说…让她跪下舔你吗?”洛凯声音如地狱回响,沙哑、低沉、无法辨识人类语调。他举起那三根铁制拘束枪——正是当初虞曜亲手用于“定住”洛凯的工具。
砰——!
第一根,穿透虞曜的左臂,钉入地面。
砰——!
第二根,贯入右腿。
砰——!
第三根刺穿右腿,将虞曜死死钉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“还差一个。”
洛凯缓缓将爪挪死神镰反握,血红刀锋映着红光,泛起一道惊悚光弧。
他缓步来到虞曜面前,跪下,一手捏起他的下巴,强迫虞曜抬头看自己“第一道问题,请问,我是怪物吗?”
他轻声说着,然后。嗤——!
镰刀从虞曜右肩穿入,自下而上,血液喷洒,溅满了洛凯那张不带丝毫情绪的脸。
不差不误,正好四下。
然后洛凯硬生生将原本定在地面的他抬起,手脚的肌肉瞬间被撕裂拉扯,洛凯将他当初挟持芙璃成为人质的动作重现。
但这次是洛凯在虞曜身后锁着他,然后爪挪死神镰缓缓在虞曜喉咙滑破一道口,他拼命挣扎、痉挛,双眼睁大,想要说话,却发不出任何声响。
他的意识逐渐模糊,最后一眼,望见的是那双早已不再是人类的眼睛——
无悲、无喜、无悔,只有深渊。
虞曜死了。
他以最屈辱的方式,被亲手审问“不会死”的怪物,如数奉还,而远方的房间里,芙璃闭着眼,流下一滴泪,不知是悲伤的,还是——松了一口气的泪。
她知道,那个人,来了。
走廊上一切归于死寂。门,被悄然推开。
血从洛凯的足下缓缓踏入那间封闭的白房,他的影子拉得极长,在雪白的地板上如同一道残忍地撕裂现实的血线。
他缓缓走近。
那不是一个人类的步伐,是尸骸与怨念、疼痛与意识拼缝的存在。
他高大得几乎占据了半间房的天花板,哮魂冠冕在头顶像黑夜的王座蠕动闪烁,每一次呼吸都牵动镰刀上的血肉神经震颤如嚎哭。
芙璃坐着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,却并非出于恐惧,而是像看见了希望,终于松了一口气,她缓缓站起身。
光脚踩在冷白地砖上,裙摆划过残留的温热,仿佛只为迎接他走来,那个怪物,在她面前停下,他没有发出声音。
只是缓缓地、缓缓地在她面前,单膝跪地。
一具无法辨认面目的怪物,将手中的爪挪死神镰垂于地面,像骑士献上了长枪。
他不是来索求原谅。他也不配得到拥抱。他只是,用这一姿势告诉她——“我回来了。”
芙璃看着他,她眼眶泛红,泪水滑落,但她笑了,轻轻地,仿佛终于在千万噩梦与囚笼之后,再次找回了她最初遇见的那个夜晚——那个说“你再碰她,我就让你见不到明天太阳。”的男人。
她伸出手,轻轻,触碰他那不再有温度的脸。
那是一张已经无法被称作“人”的脸,被熔烧过,被撕裂过,被自我意识重组过的死者面容,但她依旧抚摸着,像抚摸世界上最温柔的脸庞“你回来了…洛凯。你在我需要的时候,又出现在了我身边...”她靠近,在他额上落下一个几不可察的吻。
一如当初,他在她惊恐之中,牵她离开那条巷子,此刻换作她,在这个浑身是血的地狱里,接走了他。
这对恋人终在残忍中相拥。
他们的爱情,从未属于阳光,但此刻,他们在地狱中找到了彼此,画面缓缓从两人身上拉远。
血泊里,高大如魔神的“怪物”,与一身洁白衣裙的女子,彼此依偎,死神的冠冕低垂,仿佛也沉默了。
走廊尽头,一个身影静静地靠墙站着,银白乱发、黑白大衣在红光下仿佛褪去了颜色。
川奇没说话,只是轻轻叹了口气。
他眼角浮现出一种难得的、几乎可以被误认为是人类的温情“你不是希望她…别看到你杀人的模样吗?”
他自语着“我遵守了诺言。帮你,用另一副模样完成了这场杀戮。”
他转身,消失在红光暗涌的走廊尽头,仿佛未曾存在。他不是救世主。不是朋友。也不是神,他只是那个在命运背后,挑动丝线的人。
待续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