通风管道尽头的光，不是希望，是另一种判决。

林墨眯着眼——这个动作现在有了新含义。世界像浸了水的油画，轮廓融化，色彩晕染。苏凌雪的侧脸在微光中是一团暖白与深褐的渐变，她脖颈动脉的跳动成为他视觉中唯一清晰的活动点。

“上面……安静得不正常。”苏凌雪压低声音，她左臂的临时绷带已渗出血色与诡异的淡蓝混合液。那是能量污染的血，林墨心里清楚，但没说破。

他侧耳倾听。是的，太静了。三小时前他们离开时，实验室里还有细碎的说话声、设备运转的嗡鸣。现在只有通风管道自身金属收缩的吱呀，像老人在呻吟。

“我先上。”苏凌雪说，却在下个瞬间晃了一下。林墨的手立刻抵住她后背——这个动作快过思考。

两人都僵住。

隔着潮湿的作战服，她的体温高得异常。能量过载的残留？还是伤口感染？

“你发烧了。”林墨说，手没移开。

“死不了。”苏凌雪向前一步，脱离他的支撑，“跟上，别拖后腿。”

典型的苏氏逞强。但林墨注意到她攀爬时，右手在轻微颤抖。

通风口盖板被轻轻推开。实验室的应急灯光漏进来，绿得惨淡。苏凌雪无声落地，钢钎已在手——即使那手在抖。

林墨跟着滑下，落地时一个踉跄。失去立体视觉后，距离感成了笑话。

“左边墙角，两个人影。”苏凌雪声音压成气声，“蹲姿，没动。”

林墨努力聚焦。两团模糊的色块，蜷缩状。“孙倩和李明？”他提高音量，“是我们。”

色块动了。孙倩冲过来，却在三步外急刹，眼睛瞪得极大：“你们……好多血……”

“王坤呢？”林墨问，同时扫视实验室——控制台屏幕全黑，备用电源指示灯熄灭了一盏，地面上有拖拽痕迹。

李明蜷在角落，脸色比死人还白，手指死死攥着那台旧手机：“他……他刚才还在，说去检查东侧通道的门禁……”

“什么时候？”

“大概二十分钟前。”孙倩声音发颤，“你们下去后，辐射水平突然飙升过一次，王坤说可能是设备故障，要去看看……”

林墨心头一沉。他摸索着走向控制台，指尖触到开机键——没反应。不是关机，是主板烧了。有人故意短路了主电源。

“他把数据带走了。”林墨说，声音平静得可怕，“所有实验记录、能量波形、样本库坐标。我备份在本地服务器的那份。”

苏凌雪猛地转头：“为什么？”

“因为他听到了。”角落里，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。

李教授醒了。

老人瘫在临时铺位上，眼睛深陷得像两个黑洞，但眼神异常清醒——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醒。“你们在下面说的话……培养罐……模板……他都听到了。”李教授咳嗽起来，咳出带血丝的痰，“那孩子……一直想找张‘门票’……去江北营地，证明自己有价值……还有什么比‘完美适配体实验数据’更好的投名状？”

实验室陷入死寂。

孙倩捂住嘴，眼泪滚下来。李明把脸埋进膝盖。

苏凌雪背对着所有人，肩膀的线条绷得像要断裂的弓。

“所以他觉得，把我卖了，能换张床位？”她问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
“可能不止。”林墨走到窗边——勉强能分辨出窗外夜色轮廓，“如果他带着数据单独行动，穿越感染区的死亡率超过80%。更合理的推测是……”

他顿了顿，转头看向众人：“他已经联系上了外面的人。或者说，外面的人联系了他。”

“那部手机。”李明猛地抬头，“下午……信号突然好了几分钟，他跑到窗边说了很久……我问他在跟谁说话，他说是江北营地的自动应答……”

“自动应答不会让你聊二十分钟。”林墨走到李明身边，伸出手，“手机给我。”

解锁屏幕。通讯记录里最后一条确实是“未知号码”，时长十九分四十七秒。但林墨点开详细信息——信号强度曲线显示，通话期间信号源距离在持续拉近。从最初的十五公里，缩短到通话结束时的……三公里。

“不是江北。”林墨把屏幕转向众人，“信号源在移动，并且正在靠近我们。现在很可能已经在一公里范围内。”

恐惧如实质般在空气中凝结。

苏凌雪忽然动了。她走到物资堆放处，开始快速清点：食物、水、药品、弹药。“还能撑四天。如果省着点，五天。”她报出数字，“但如果有伤员，三天。”

“你要走？”孙倩颤声问。

“等人上门请我们走吗？”苏凌雪头也不抬，“王坤知道这里的所有防御弱点、物资位置、人员状况。如果他真的投靠了某个……组织，这里就是敞开的保险柜。”

“可你的伤——”

“死不了。”她重复这句话，像咒语。

林墨没有加入争论。他坐在烧毁的控制台前，摸索着拆开主机箱。焦糊味扑面而来，主板上的芯片有物理性烧熔痕迹——不是短路意外，是有人用高温焊枪精确破坏了存储单元。

专业手法。

“孙倩。”林墨忽然开口，“你和李明，去把西侧走廊的所有应急灯拆下来。我要里面的电池和电路板。”

“现在？可是——”

“现在。”林墨抬头，用那双无法对焦的眼睛“看”着她，“如果外面真有客人，我们需要新的‘眼睛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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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小时后，实验室变成了一个古怪的改造车间。

十二盏应急灯的核心元件被拆解重组，接上林墨从背包里翻出的最后几个传感器，再串联上那台老旧的放射性监测仪的外壳——它现在成了新设备的躯壳。

“这是什么？”李明小声问。

“简陋的广域运动侦测阵列。”林墨用绝缘胶带固定最后一根导线，“原理是利用环境中微弱的电磁背景扰动。任何移动的金属物体、电子设备、甚至……携带能量核心的生物，都会在特定频段产生干涉波纹。”

他顿了顿：“当然，精度只有【动态视界】的7%左右，而且需要手动校准。”

“你看得清屏幕吗？”苏凌雪问。她已重新包扎了伤口，换了件相对干净的外套，但脸色依然苍白。

林墨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：“不需要‘看清’。波纹的音频化反馈，比视觉更直观。”他按下启动键。

设备发出低沉的嗡鸣，随后，屏幕上开始浮现波浪般的纹路——那是实验室自身的电磁环境。接着，林墨调节频率阈值。

嘀。嘀。嘀。

规律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，像心脏监护仪。

“这是什么？”孙倩问。

“我们的心跳。”林墨说，“现在调高灵敏度——”

声音骤然变得杂乱，多了许多细碎的、不规律的嘀嗒声。老鼠？昆虫？还是……

“外面。”林墨调出方向滤波，“距离约三百米，西侧废弃操场方向。三个……不，四个独立信号源。移动速度，人类步行级。其中两个携带持续电磁辐射源——可能是对讲机，或者能量探测器。”

他看向苏凌雪：“客人来了。而且装备专业。”

苏凌雪握紧钢钎：“能判断意图吗？”

“他们在布控。”林墨切换成热成像模拟模式——屏幕上一片模糊，但能勉强分辨出几个红色光点正在分散、占据制高点。“标准的包围队形。不急于进攻，先封锁出口。”

“等王坤？”

“或者等我们饿得自己走出去。”林墨关闭设备，站起身，“李教授说得对，他们想要‘模板’。活着的模板。”

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苏凌雪身上。

她沉默了几秒，然后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——走到林墨面前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。

“还能看见多少？”

“你的手……一团晃动的模糊影子。”

“够了。”她收回手，“我需要你当我的眼睛。不，是耳朵和脑子。我做你的手和脚。”

这是最直白的合作宣言，比任何誓言都沉重。

林墨点头：“那么第一件事：我们不能困在这里。实验室唯一的优势是地形熟悉，但劣势更明显——唯一出入口、有限资源、伤员。必须主动打破包围。”

“怎么打？我们连对方有多少人都不知道。”

“所以要去弄清楚。”林墨开始收拾刚组装好的侦测设备，“西侧通风管道通往旧图书馆，那里地势更高，视野覆盖整个西区。我需要一个狙击点，和一个能带我上去的人。”

“你疯了？”李明失声，“你现在连路都走不稳——”

“所以他需要我。”苏凌雪打断，“还有谁有更好的主意？”

没人回答。

“那就这么定了。”她抓起背包，看向孙倩和李明，“你们留在这里，照顾好李教授。如果听到三长两短的敲击声——就是我们约定好的危险信号——立刻从东侧通道撤离，按原计划去江北。不要等我们。”

“可是——”

“没有可是。”苏凌雪重复林墨说过的话，“这是最优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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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图书馆的通风管道比生命科学学院的更窄，积灰更厚。每爬一步都扬起呛人的尘埃，林墨不得不把脸埋进衣袖，但这让本已模糊的视力雪上加霜。

“前面右转。”苏凌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，带着压抑的喘息，“然后向上三米……有个检修口。”

林墨努力跟上。他的世界现在是触觉与听觉的拼图：手掌下铁皮的冰凉、苏凌雪靴底摩擦金属的节奏、自己越来越重的心跳。

突然，她停住了。

“怎么了？”林墨压低声音。

“有光。”她的声音绷紧，“从检修口缝隙透进来……手电光，在移动。”

两人屏息。几秒后，林墨也听到了——沉重的脚步声，金属碰撞声，还有压低的对话：

“……确认目标还在实验楼？”

“热信号显示四个生命体征，其中一个高烧。符合‘模板’过度共鸣的生理特征。”

“王坤那小子呢？”

“在B点待命。他说模板身边有个麻烦的技术员，眼睛好像坏了，但脑子没坏。”

“优先活捉模板。技术员……必要时清除。”

脚步声渐远。

黑暗里，苏凌雪的呼吸喷在林墨额前，温热而急促。他们贴得太近了，近到能感受到彼此身体的战栗。

“他们知道我受伤了。”她耳语。

“热成像仪。”林墨回应，“专业队伍。而且……他们很了解能量共鸣的副作用。”

一个可怕的猜想浮出水面：这些人可能不是普通的幸存者组织。他们知道“模板”、知道“共鸣”、知道如何追踪能量污染。

“计划变更。”林墨摸索着抓住她的手腕——他本想拍肩膀，但距离感失误了，“不能只是侦察。我们需要制造混乱，让他们以为我们已经突围。”

“怎么制造？”

“用他们最想要的东西当诱饵。”林墨从背包里掏出最后一样东西——那枚从样本库带出来的、最小号的幽蓝晶体（C-4），“你带着它，从图书馆正门冲出去，制造动静，把他们引向东侧。然后绕回来，我们从地下管网直接去……”

“去江北？”苏凌雪问。

“去送死。”林墨实话实说，“但现在这里有四个重伤员和一个半瞎子，面对一支专业队伍。生存概率已经低于10%。唯一的变量是——”

他顿了顿：“你。你的速度、你的直觉、你与能量的共鸣。如果你能主动控制那种共鸣，也许能短暂干扰他们的电子设备，创造机会。”

“如果我控制不住呢？”

“那你会变成一颗人形信号弹，把所有敌人吸引过去。”林墨说，“而我会带着其他人，从反方向逃离。这是最理性的分工。”

沉默在管道里蔓延。

然后，苏凌雪笑了。很轻的一声笑，带着血腥味。

“所以你早就想好了。用我当诱饵，换其他人活路。”

“这是数学。”林墨说，但声音有点哑。

“那为什么你的手在抖？”

林墨这才意识到，自己还抓着她的手腕。而且确实在抖。

他想松开，但她反手扣住了他的手指。她的掌心滚烫，伤痕粗糙。

“听着，数学家。”她凑近，气息拂过他耳廓，“我不是你的可牺牲变量。我们一起冲出去，一起带所有人走。如果非要有人断后……”

她停顿了一下，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。

“……那也得是你下命令，我来执行。这是我们的协议，记得吗？”

协议。那个冰冷的、始于生存概率计算的捆绑。

但此刻，这个词有了温度。

林墨深吸一口气，点头：“好。那么新计划：你带晶体从正门佯攻，但不要深入。我会在图书馆顶楼用这个——”他拍了拍侦测设备，“——制造电磁脉冲，瘫痪他们部分设备。然后你立刻撤回，我们在地下管网汇合。”

“你能爬到顶楼？”

“如果你帮我。”林墨说，“以及，我需要你的一件东西。”

“什么？”

“你的发绳。”

苏凌雪愣住。但还是扯下了高马尾上的黑色发绳，递过去。

林墨摸索着把它缠在侦测设备的天线上，打了个死结。“能量共鸣的残留物会增强脉冲定向性。概率提升12%左右。”

“……你真是什么都能算。”

“只算能算的。”林墨把晶体塞进她手里，“有些东西算不了。”

比如此刻她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触感。比如黑暗里她眼睛微弱的蓝光，像夜海里唯一的灯塔。

比如“一起活下去”这个命题，第一次超越了数学最优解，成了某种更顽固的东西。

“三十分钟后。”苏凌雪最后说，“如果我没回来……”

“你会回来的。”林墨打断，“因为我不接受其他结果。”

她似乎想说什么，但最终只是握紧了晶体，转身向检修口爬去。

黑暗吞没了她的背影。

林墨靠着冰冷的管壁，闭上眼睛——这个动作现在没有区别。他开始心算电磁脉冲的覆盖范围、能量衰减曲线、苏凌雪的奔跑速度、敌人可能的反应时间。

数字在脑中流淌，像一条冰冷的河。

但河床深处，有什么东西在发烫。

那是他算不了的东西。

他把它暂时命名为“误差项”。

然后开始爬向顶楼。

（第八章 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