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 • 第三章 早上六点的娘惹厨房
最后更新: 2025年11月24日 下午7:10
总字数: 4366
咚、咚、咚!
木门板被擀面杖砸得震天响,灰尘从门框缝隙里扑簌簌往下掉。
阿嫲的声音穿透力极强,夹杂着福建话和不知哪国的英文:“Aiyoh!太阳晒屁股了!起床!做Kuih啦!”
阿伟猛地睁眼,眼底全是红血丝。
他撑着地板坐起来,脊椎骨咔吧响了两声。
床上的人动了一下,阿萌迷迷糊糊从蚊帐里探出头,头发炸得像个鸡窝,脸上还印着凉席的网格印。
她眯着眼看阿伟,声音哑得像吞了砂纸:“地震?”
阿伟没理她,抓过床头的闹钟看了一眼——05:58。
他把闹钟扣回去,脸色黑得像锅底。
起身,拉开房门。
阿嫲举着一根胳膊粗的擀面杖站在门口,精神抖擞,身上已经穿戴整齐,甚至抹了发油。
她上下打量两人,眼神在阿伟赤裸的上半身和阿萌凌乱的睡衣之间转了一圈,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。
“年轻人,体力好哦,起这么晚。”
阿伟抓了抓头发,越过阿嫲往楼下走,声音冷冷丢在身后:“闭嘴。”
楼下的厨房比二楼更闷热。
这是一个典型的娘惹老厨房,墙面贴着绿色的花砖,正中间是一张巨大的大理石圆桌。
桌上已经摆满了东西——新鲜的椰子、大袋的木薯粉、粘米粉、一大捆深绿色的斑斓叶,还有一排看起来比阿萌岁数还大的黄铜模具。
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椰浆味。
阿嫲把擀面杖往桌上一拍,震得面粉袋跳了一下。
“今天教你们做Kuih Lapis(九层糕)。”
她指了指墙上的挂钟,“八点开店,做不出一百块,你们两个今天就喝西北风。”
阿萌揉着眼睛站在桌边,还没完全醒,目光呆滞地盯着那堆椰子。
“九层糕?”她打了个哈欠,“不是去超市买现成的吗?”
阿伟正在水槽边洗脸,听到这话,动作停住。
他关掉水龙头,甩了甩手上的水,转身靠在水槽边,脸上挂着水珠,眼神嘲讽。
“超市?”他嗤笑一声,随手扯过一条毛巾擦脸,“如果你想让强记明天就倒闭,可以直接去买。”
阿嫲已经操起一把菜刀,咔嚓一声劈开一个椰子。
“我们强记的九层糕,椰浆要现挤,斑斓叶要现捣,粉要过筛三次。超市那些橡胶做的垃圾,只有你这种吉隆坡人才吃。”
说完,她把半个椰子塞进阿萌手里。
“刨丝。”
阿萌抱着那个还在滴水的椰子,不知所措地看着手里多出来的铁刨子。
她以前只在商场的精装柜台见过剥好皮的椰肉。
阿伟走过来,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椰子和刨子。
“闪开。”
他坐在小板凳上,双腿张开,把椰子卡在刨刀上,手臂肌肉紧绷,动作飞快。
雪白的椰丝像雪花一样飞进盆里,沙沙声极有节奏。
阿萌站在旁边,有点尴尬,手不知道往哪放。
“那我做什么?”
阿伟头也不抬,下巴朝桌上的木薯粉扬了一下。
“称重,粘米粉300克,木薯粉100克,糖250克。别手抖。”
阿萌如释重负,赶紧去拿电子秤。
找了一圈,没找到。
“秤呢?”
阿嫲正在石臼里捣斑斓叶,咚咚作响,头都没回:“什么秤?用手抓啦!Agak-agak(大概大概)不懂啊?”
阿萌愣住:“啊?做甜点不用精确到克吗?”
阿伟手里的动作没停,声音混着刨椰子的沙沙声传过来:“这里不是你的化学实验室。阿嫲的手就是秤。”
阿萌咬了咬嘴唇,不服输的劲上来了。
她抓起粉袋,学着阿嫲的样子往盆里倒,眼睛死死盯着粉堆的高度。
阿嫲捣完斑斓叶,把那团绿色的汁液挤进碗里,颜色翠绿得像油漆。
“红色的用玫瑰露,白色的原味。分三个盆。”
厨房里的温度开始升高,蒸炉里的水开了,咕嘟咕嘟冒着白气。
半小时后,厨房变成了战场。
阿萌负责搅拌粉浆,手腕酸得快断了,但阿嫲还在旁边喊“用力!没吃饭啊!”
阿伟已经处理完椰浆,正端着大盆往粉浆里倒。
浓稠的白色液体汇入粉堆,香气瞬间炸开。
“慢点倒。”阿伟盯着阿萌的手,“搅拌要顺时针,别乱搅,起泡了蒸出来像月球表面。”
阿萌额头全是汗,几缕头发贴在脸上,痒得难受。
她想抬手擦,忘了手里还在大力搅拌。
就在这时,阿嫲突然在背后大喊一声:“火大了!关小点!”
阿萌吓了一跳,手一抖,搅拌棒狠狠磕在盆沿上。
砰!
装满木薯干粉的袋子被震倒,半袋面粉直接轰然倒塌,砸进旁边的水盆里。
并没有变成面团,而是激起了一阵巨大的白色烟雾。
“咳咳咳!”
阿萌瞬间被白烟吞没,闭着眼瞎挥手。
等烟雾散去,她慢慢睁开眼。
对面的阿伟,静止了。
他原本黑色的T恤前半截全白了,头发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粉,眉毛和睫毛也是白的。
最惨的是脸,鼻梁和嘴唇上方全是粉,像个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圣诞老人。
他手里还端着那个椰浆盆,保持着倾倒的姿势,一动不动。
空气死一样寂静。
只有蒸炉里的水还在不知死活地咕嘟咕嘟。
阿嫲站在门口,手里拿着把扇子,愣了两秒,突然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。
“哈哈哈哈!林伟强!你可以去演京剧了!”
阿萌看着阿伟那张惨白的脸,嘴角疯狂抽搐。
她死死咬住下唇,不敢笑出声,肩膀抖得像筛糠。
阿伟缓慢地眨了一下眼,睫毛上的粉簌簌往下掉。
他深吸一口气,胸膛剧烈起伏,显然在压抑着把盆扣在阿萌头上的冲动。
他抬手,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,把眼睛周围的粉擦掉,露出一双漆黑却冒火的眼睛。
“陈、以、萌。”
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阿萌缩了一下脖子,往后退了半步,背抵在大理石桌沿上。
“对……对不起。手滑。”
阿伟把椰浆盆重重顿在桌上,椰浆溅出来几滴。
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层粉,满脸嫌弃,浑身的肌肉都在抗拒这种粘腻和肮脏。
“你是来帮忙还是来捣乱的?”他一边拍打T恤,一边咬牙,“笨手笨脚,连个粉都拌不好,吉隆坡人是不是都没长手?”
他越擦越脏,粉遇水变成了面糊,黏在手臂上。
“脏死了。”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,声音里全是烦躁,“全是细菌,全是灰。”
阿萌看着他那副洁癖发作的样子,原本的愧疚突然散了。
她站直身体,伸手从桌上抓了一把剩下的干粉。
阿伟警觉地抬头:“你干嘛?”
阿萌嘴角一勾,眼睛弯成了月牙。
“既然都脏了,那就彻底点。”
说完,她手一扬。
呼——
一把粉直接拍在阿伟刚才擦干净的脸颊上。
阿伟愣住了。
阿嫲笑得差点岔气,扶着门框猛拍大腿。
阿萌拍拍手上的灰,笑得一脸无辜:“你看你现在的样子,一直嫌脏嫌乱,稍微一点灰就炸毛。”
她往前凑近了一点,盯着阿伟那张白脸,声音清脆:
“林伟强,你哪里像个开咖啡店的男人?你根本就是个槟城公主。”
“槟城……公主?”
阿伟重复了一遍这个词,气极反笑。
他舌尖顶了顶腮帮子,突然伸手抓过旁边剩下的半袋粉。
阿萌尖叫一声,转身就跑。
“阿嫲救命!公主杀人啦!”
两人围着大理石圆桌开始秦王绕柱走。
面粉在狭窄的厨房里飞扬,像一场荒谬的室内雪景。
阿嫲笑够了,看着两人像小学生一样打闹,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。
她趁着两人没注意,悄悄走到桌子另一头。
那里摆着刚刚刷好油的九层糕铜盘。
阿嫲从怀里摸出一个手绢包,哆哆嗦嗦地打开。
里面是一对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,水头极好,一看就是老物件。
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抓阿萌马尾辫的阿伟,眼底闪过一丝狡黠。
手一松。
啪嗒。
一对镯子落进了铜盘的最底层。
紧接着,她拿起勺子,舀起一勺刚才调好的红色粉浆,盖了上去。
红色的浆液瞬间淹没了绿色的翡翠。
“好了!别玩了!”
阿嫲把勺子敲得震天响,“粉浆都要凝固了!快点过来蒸!”
阿伟此时正把阿萌按在墙角,手里举着满是面粉的手掌,作势要抹她脸。
听到阿嫲的吼声,他动作停在半空。
阿萌背贴着墙,呼吸急促,脸颊绯红,睫毛上挂着一点白粉。
两人距离不到十公分,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。
阿伟视线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嘴唇上,喉结动了一下。
随后,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手,后退两步。
“算你走运。”
他转身走向蒸炉,背影有些僵硬,耳根在一片白色面粉的掩盖下,悄悄红了。
接下来的一个小时,厨房里只剩下蒸汽的声音。
一层红,蒸五分钟。
一层白,蒸五分钟。
九层,层层叠叠。
阿伟守在蒸炉前,掐着秒表,神情专注得像是在拆炸弹。
阿萌蹲在旁边洗那堆像山一样的锅碗瓢盆,泡沫蹭到了鼻尖上。
当时钟指向七点五十。
阿伟揭开锅盖。
一股浓郁的甜香混着椰奶味冲出来,瞬间填满了整个厨房。
巨大的铜盘里,一块晶莹剔透、红白相间的九层糕在蒸汽中颤巍巍地晃动。
颜色鲜亮,Q弹十足。
阿嫲凑过来,用手指戳了一下糕面,满意地点头。
“勉强及格。”
她拿起刀,准备切块。
刀尖刚碰到糕体,阿伟突然伸手拦了一下。
“等凉了再切,现在切会粘刀,形状不好看。”
他是完美主义者,即使是被逼做的,也要做到最好。
阿嫲撇撇嘴,收回刀:“公主病。”
阿伟翻了个白眼,端起铜盘往外走。
此时,卷闸门外已经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。
阿伟把九层糕放在柜台的玻璃罩里,转身去拉卷闸门。
“哗啦——”
铁门升起,早晨八点的阳光刺得他眯了一下眼。
下一秒,他整个人僵在原地。
门外,不是平时那两三个看报纸的老街坊。
而是一条长队。
起码有三四十人,大多是举着手机的年轻人,还有几个背着相机的游客。
队伍一直排到了隔壁的壁画街转角。
看到门开了,人群骚动起来。
“开了开了!就是这家!”
“小红书上那个帅哥老板!”
“哇,真人比照片还帅诶,虽然脸上为什么有面粉?”
阿伟站在门口,手里还拿着擦桌子的抹布,脸上的面粉还没洗干净,看起来滑稽又狼狈。
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群像丧尸围城一样的人。
什么情况?
人群中,一个举着手机直播的女生尖叫道:“老板!我是看了‘萌萌吃槟城’来的!那个在雨里拉Kopi冰的侧颜太绝了!”
阿伟猛地回头,死死盯着正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的阿萌。
阿萌刚咬了一口切下来的边角料,看到门口的阵仗,嘴里的九层糕吓得掉在了地上。
她慌乱地拿出手机,点开小红书。
后台消息99+,置顶的那条笔记——《槟城97年老店,最后一代接班人颜值爆表》,发布时间:昨晚10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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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伟的脸色瞬间黑得像暴雨前的天空。
他深吸一口气,刚要伸手去拉卷闸门关店。
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:“老板!我要买九层糕!给我来十块!”
与此同时,阿嫲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门口,笑得像朵花一样,手里还拿着切糕的刀。
“来来来!都有都有!正宗娘惹九层糕,刚出炉的!”
阿伟的手僵在卷闸门拉手上。
他看着阿嫲手里那把刀,正悬在那块藏着翡翠镯子的巨大九层糕上方。
刀刃闪着寒光,对准了糕体最中间的位置——
那里,埋着那对如果切碎了阿伟可能会当场心脏病发的传家宝。
阿伟瞳孔骤缩。
“慢着——!!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