迷濛中，花盈緋感覺搖晃、漸甦醒，前胸舊疾受後背新傷牽引，令他喘咳不歇，才發現那女子正兩指輕搭他腕脈，緩緩傳輸內力，助他平息，花盈緋輕緩轉腕，反握那女子柔荑，虛弱問道：「妳中毒如何？」那女子微微身燙臉紅，妙目凝視花盈緋，良久方道：「我只中了塗於孩子身上的毒藥，其藥性弱、中毒不深，已袪除大半⋯⋯你⋯⋯受傷如此之重，卻先來問我中毒如何。」花盈緋緩慢坐起，淡笑道：「花某既為救姑娘受傷，姑娘當得無礙，否則生意賠本。」那女子忽掩嘴一笑，搖首道：「『酒色財氣任逍遙，銅臭千里出陶朱』，花老闆果真什麼都能議價。」此處昏暗，僅幾道線光由木板隙縫穿入，漫著腥臊腐蠹味兒，甚是刺鼻，四周丟棄不少漁網、籠箱等物，想來兩人被關在船艙底兒架設的鐵牢內，花盈緋問道：「爛船不知通往何處？」那女子道：「不是人人都可手擲千金，轉身便購得巨艚船隊、花舫畫舸。」花盈緋笑問：「請教姑娘芳名？」那女子無所猶豫，摘下面遮，她眉宇、眼尾處描繪蘇方優曇，高俏鼻瑩潤唇，長得清雅秀美，彷彿不染俗氣的芙蓉鳳茄，渾身拂紗攏幔，淡透龍腦、熏陸等中原少見幽香，香氣撫過花盈緋鼻息，她淡然一笑，道：「傅伽羅。」花盈緋怔愣，傅伽羅那笑，依稀重疊母親玉晚鹿的笑容，花盈緋無法確定，畢竟那時太過年幼。花盈緋輕輕抽回手，傅伽羅令他心生羞窘。


  傅伽羅說道：「看來我倆出不去。」她拊掌擊拍，驟輕唱：「菩提樹洞涅槃起，圓寂寺壁舍利滅。經藏律、鼓鐘音，黑岩佛崖，綠水神瀑，人間觀音楊枝劍，凝露灑珠。」音律十分舒暢，傅伽羅嗓聲清甜，花盈緋盤腿捏指，閉目運功、調息勻氣，療治內傷。


  將近十日，唯有一聾啞老人提籃來艙底供食，丟些冷硬蒸餅、瓢水給花盈緋和傅伽羅，食飲拙劣，生怕兩人食後恢復氣力似地。傅伽羅日食極少，甚至鎮日不進食，只沾些清水潤唇，清晨習練的內功亦奇，她面壁止觀、仰天吐納，揚腿宛猶樹佇蜥飛，雙掌倒縛，拄指若蓮葉，花盈緋也不相詢其師門出處，偶爾趁隙尋籠箱遮蔽，好如廁行圊，事後撒粉掩臭。


  這日花盈緋又剝下一片餅碎，放鼻嗅聞良久，日日如此，反倒引得傅伽羅好奇，問道：「花公子，這餅裡下藥麼？」花盈緋一愣，意會，微笑道：「船入江了。」傅伽羅更疑，問道：「入江？」花盈緋釋道：「十日來，此船未曾靠岸，船人只好下網漁魚解饞。湖鮮、河鮮、江鮮、海鮮，味兒不盡相同，庖工經手漁獲後再揉餅，一嗅聞便可明白，入得是江或是湖⋯⋯此船正駛在長江上，看來欲往古隨州、漢東郡去。」傅伽羅訝道：「古隨州？」花盈緋直言道：「傅姑娘不也正調查鬼軍送棺一事？」不料傅伽羅搖頭道：「那日聽聞王文同要屠龍興寺，我前去提醒，一入寺即照面鬼軍，我瞧寺僧們早逃淨，想離開，鬼軍卻追我至南湖。」


  花盈緋問道：「傅姑娘何以知曉鬼軍乃蕭銑、杜伏威兩人聯軍？」傅伽羅「哦」了聲，說道：「前些日子，我府內人在江都欲侵犯一名美貌姑娘，卻教她叔伯打傷扣押，我前去援救，雙方動起手來，更打壞那姑娘琵琶。」花盈緋續聽語述，聞言苦笑，心道傅伽羅是非不分。


  掐算日程，正是蠡苑車馬隊甫抵舂陵郡，彼時，傅伽羅得知府內人於江都遇險，即趕往施救，其府內人見傅伽羅前來，均跪拜，顫道：「緇姑，四陀子讓人捉了。」傅伽羅寒顏冷道：「你們好色尋釁我也不來管，四陀子讓人捉了，何不去殺淨救人，徒生擾人事端。」一人稟告道：「緇姑，那六人自稱『杜家人』，暫居杜伏威府中，且我等查到蕭銑、杜伏威秘密組織聯軍，作曹魏鬼軍裝扮，茲事體大，故不敢妄動，只得待候緇姑定奪。」傅伽羅哼道：「也罷。曹魏鬼軍？菩薩專降鬼，倒要闖分明置得什麼名堂，可不能壞了長孫公子大業。」


  傅伽羅帶領十二人，鞼鞍宏驥，奔赴蜀岡邗溝近郊的杜伏威府，營救手下四陀子。


  蜀岡綿亙數十里，時值孟秋，苗秧秀穗興發、農務披田薅草，以待隰皋麥稻波濤，岡上不僅砌建外廓「羅城」及內城「子城」，亦遍佈多所楊廣的宮殿，其中一駐蹕行宮，名「上方行宮」，因數月前楊廣夢遊兜率天宮，聆聽彌勒菩薩親自講經說法，是以楊廣捨宮改寺，御題「敕賜上方禪智寺」和「鷲嶺雲宮」，易名為「禪智寺」。禪智寺內相傳有一紅泥井，其地脈通蜀，長年湧甘泉，百姓稱之蜀井。蜀岡東北抵茱萸灣，隔江相對金陵。


  傅伽羅一行十三人，著裝幞頭施巾、半臂袍衫，喬裝商旅隊進入羅城。羅城位於子城南面，是百姓的住城，而大業元年所大興土木修建之江都宮，則聳矗子城中。兩城以一門、一河、一渠分為二，南城門、濁河、邗溝，昔漢吳王劉濞的古邗溝，如今已疏通，流經羅城，又擴建邗溝碼頭，沿此向東交會皋蟠溪，溪之南岸的夫差大王廟旁，即杜伏威別府。


  南城門三門道，跨越濁河上，方長型墩臺、門墩、門道、馬道，直落洛陽的規制，然洛陽的定鼎門，為五門道，仍高一階。男子右進、女子左進，入得子城內，可見一門三道、一道三涂，十字主街貫通四門，分佈駐節使館和衙衛公辦。傅伽羅聽聞江都陪宮，以及御苑長阜苑，猶如天宮仙境，璇霄丹闕食紫霞、琪花瑤草飲爐篆，而且長阜苑內，更是繁建歸雁宮、回流宮、九里宮、松林宮、楓林宮、大雷宮、小雷宮、春草宮、九華宮、光汾宮，繡闥雕甍的十座宮殿，可惜無緣觀覽。縱傅伽羅識聞極高，首入此兩城，亦不禁驚歎讚揚，百姓人人勤商奮農、勉織勞工，江東富庶積聚、榮渥豐懋，僅次京都大興和東都洛陽，看來楊廣真是竭心策劃。


  府內人大陀子低聲道：「緇姑，東城門底有條涵道，通驍果軍的駐紮營，由扈從居所出幾里外，有一處水脈源頭，直連皋蟠溪。」傅伽羅聞言，挑眉問道：「水脈源頭可是驍果軍的供水地？」大陀子陰鷙笑道：「緇姑法眼淨，禁衛軍都打那兒的水飲。」傅伽羅一行人假稱具報通關度牒，實隱伏在子城中。


  禁夜閉城後，大陀子引路，傅伽羅一行人暗趨東城門底，趁城衛替更時，潛身進涵道。那涵道丁砌甚異，嵌有晉代的陰篆戳磚，和大隋的官戳磚，傅伽羅憶起師尊曾言江都陪宮，前址歷經春秋邯城、吳王濞城、東晉劉宋廣陵城，年湮代遠。楊廣曾從宮內主殿──成象殿遠眺，見臨湖銜貫濁水之二三支流，勢成卷石洞天、碧玉交流，衷情吟道：「『揚州舊處可淹留，臺榭高明覆好遊。風亭芳樹迎早夏，長皋麥攏送餘秋。淥潭桂楫浮青雀，果下金鞍躍紫騮。綠殤素蟻流霞飲，長袖清歌樂戲州。』⋯⋯此湖瘦長蜿蜒，護城保揚，可謂地生曲水淵淵，天興雷駭闐闐，祐福大隋盛世⋯⋯再建九曲池、雷陂、顯陽宮，以應兆祥。」


  涵道盡頭有防欄，由十六根腕粗的鐵條扦插菱孔榫眼，大陀子嘗試掌截勁摧，甚牢固，只好抽劍斷鐵。出子城外，偌大古木林中，啞悄澹默，偶爾蟲鳥幽鳴，傅伽羅思忖：「驍果軍紀嚴明非常，我等距營近傍，竟如無人般，此軍將來必是長孫公子大患。」傅伽羅不敢大意，指比暗令要眾人噤聲，一行人謹慎施展輕功，風馳電掣地巧越驍果軍駐紮營，來至水脈源頭，迅速劈竹鑿樹、搓繩紮伐，順流而下，天亮已達皋蟠溪。